按:本文为拙作《书山行旅》的序言,这次做了一些修改,增加了部分内容。
按国人的记岁法,我这个1963年生人,已到花甲。
从认得字开始到现在,过去的这些岁月,无非就是读书、教书、编书、写书、译书、荐书、评书,教人读书、帮人校书、逛书店买书、上网买书……,等等。我打交道最多的东西是书,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访书买书,最稳定的快乐来自于读书评书!
可能是因为好奇心和求知欲都过于强烈,在读书这件事情上,我真是贪得无厌,简直没有什么书是我不感兴趣的。再忙,随身的双肩包里都会有几本书轮换着读的书。读书是一件乐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很想把读书的乐趣传递给学生。教书近四十年,我一直在组织各种形式的读书会,在家里,在系里,在学院里,带着本科生和研究生们读书。不过这些读书会选择的书目,不是那些消闲性趣味性的大众读物,而是非集中时间和精力,非扎堆互相监督,非彼此研讨便不能坚持读下去的“硬书”。要问这些读书活动,是否给大家带来智识上的增益和感觉上的快乐,我不能代替学生作答,不过,门下的经典读书会已经每周一次连续进行了二十多年,这应该能说明一些问题。
还没有参加工作的时候,囊中羞涩,除基本的工具书和公认的经典,自己省下人民助学金去购置,其他绝大多数想读的书都是从系资料室或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每次去主校区(杭州大学)图书馆,呼朋引类,仿佛是去赶一个精彩的庙会。当时,读书在大学蔚然成风,一些特别的好书,副本不够,周转又慢,借阅很是不易,一旦借到,简直像是中了彩票,那种喜悦今天的大学生恐怕不太能体会到。工作后,有了点余钱,加上图书馆借阅不便,借来的书又不能边看边做记号,凡是自己备课、科研、交流需要的书,就基本是去书店买。再后来,家庭负担逐渐减轻,个人除了必需的衣食住行基本开支,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消费,于是,买书就是最大的支出。实体书店时代,我每去一个地方,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一到目的地,安顿下来,立即奔去当地的书店。回想起来,走过的书店真的已经无法一一细述。印象比较深的,纽约的那家最大的旧书店Strand,东京的神保町书店街,京都大学周边的小型文史类专门书店,台北的诚品总店以及分布在角角落落的那些居家式小书店,法兰克福的书市,牛津的布雷克威尔,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剑桥大学、东京大学、加州伯克利大学等的书店,都去买过书,有些地方还不只去过一次。每次去书店都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收获。不过,也有例外,比如去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书店,就是失望而归的,那次的经历真是令人难忘,因此值得多说两句。那是2001年的八月初,我利用暑期到西雅图太平洋大学访学,住下后不久就带着地图,步行出发寻找这家书店。记得途中要走一个很长的上坡道,还要过一座铁桥,桥身不宽,只有双向两车道,但桥面离桥下的河道有百米之高,俯瞰桥下,是幽远的河面。桥面上的人行道逼仄得只容得下一人行走,除了比行车道高出一尺来把,没有其他隔离设施。过桥的车,风驰电掣,载重车驶过时,桥身猛烈振动。我是胆战心惊颤颤巍巍地走过那座桥的。过桥后,我又走了很长时间,最终找到书店的时候,已是黄昏,书店打烊,吃了闭门羹,真是沮丧得很。好在学校边上还有几家小一点的旧书店,在那里我买到了以赛亚.伯林的首版《马克思传》,聊以自慰。饥肠辘辘,只有一家印度餐馆还在营业,凑合着吃了一顿无比难吃的晚饭。原路返回时,天已大黑,八月份西雅图的夜晚已经很有凉意,我穿着T恤衫,冒着河道上空强劲的横风,迎着桥面上开着耀眼大灯呼啸穿梭的车辆,几乎是半蹲着扶着栏杆战战兢兢走完了这座长桥。20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看到书架上的《马克思传》,当年的一幕马上浮现脑海。风入松、国林风这些民营书店还健在那会,每次到北京出差,必定要去转一转,看看新出的书,买上一些。商务、中华和三联的营业部,我也是常客。杭州的博库书城虽然折扣不大,但书品较齐,也是常去的场所,脚一跨进去,仿佛鸟投林、鱼入水。进门后扑面而来的浓郁的书香既令人心旷神怡,也让人心醉神迷。进到内里,自由自在,信步而行,仿佛这里不是书店,而是风景名胜。不,在我的心目中,书店的风景胜过一切人间美景,它是我的伊甸园。搬新宅之前,家就住在杭州松木场的西溪路杭大新村,这地方的好,当时不觉得,现在想起来真是好。从这里出发,无论到学校还是到晓风书屋总店,都只有几百米距离;到西湖边的杭州三联书店、文三街的文史书店、枫林晚书店或白荡海老党校的江朗书店,路程稍远,但也不过多走一两里地。后来,杭州三联书店搬到杭大路天目山路口,又多了一间离家更近的书店。那时候,几乎每天吃过晚饭,就会带着女儿去书店转悠,看看新到的书,有时候也参与书店组织的一些交流活动,和店里的老板员工都混成了熟人和朋友。书,不仅是我的朋友,简直就是我的命;而读书,对于我来说,就像是种地对于老农,是一种乐在其中的生活方式。可惜,十二生肖中,没有书这一属相,要不然,我希望自己的生肖属书。
我是一个没什么专业意识的人,热爱教学还无知无畏。对教书的对象和内容,皆秉持有教无类的朴素理念。参加工作的头10年,尚未走上学校的行政岗位,有充裕的时间备课上课。系里系外、本科专科、研究生,函授、夜大、全日制,给排什么课就上什么课。即便是同事们不喜欢开的那些学生不爱听的课,我也乐意接手。也因此,我开过的课,林林总总有十多种,从《资本论》、“政治经济学”这种纯理论的基础课,到“计划经济学”“管理学”“农业经济学”这类应用性很强的都有,几年下来,就成了系里首屈一指的“万金油”老师。走上行政岗位,成了所谓的“双肩挑”干部后,自主时间不断被挤压,每学年给本科生主讲的课程集中到了两门:《发展经济学》和《经济思想史》,偶尔会根据需要讲一讲《经济学基本文献选读》和《经济学主要流派》。这类课程,要讲好,最重要的是多读书,知识面要广,储量要大。备这些课,最要紧的是读书,既要读得多,还要读得精。我读书,喜欢做札记,写读书报告或者评论文字。迄今为止,略作盘点,大概写了有百来篇长短不一的文章。除少数不成熟或不合适的,它们大部分以不同形式发表了。这其中,有随性的,也有应约而写的;不同文章篇幅差异较大,长的有几万字,短的不过一两千字;体裁、文风也不尽相同,有轻松些的,也有较为严肃的。借着商务印书馆“光启文库”的约稿,我从中选择了自认为还有点意思的三十多篇,按“家族类似”的旨趣,归置在六个模块中,便有了这本不三不四的小集子。第一个模块,主要是我对大学的一些思考。这些思考都来自于自己长期在大学教书和做行政事务的经历,一鳞半爪,没有系统性,有感而发,随性而写。新意和创建谈不太上,个人认识而已。第二个模块,是关于学术经典的阅读。其中有我对于经典阅读重要性的认识以及对于翻译和阅读经典著作的一些实际的建议。还包括了我对《道德情操论》、《国富论》、《学术与政治》这三部重要经典的导读和解读。第三个模块,是几篇关于苏格兰启蒙运动这个长期以来我阅读思考的主题的习作。第四个模块,是我个人从事经济思想史教学与研究的几十年里,读、译、校书的过程中所写的一些文章,以书评和序言为主,也有一些关于历史上经济学家的议论。第五个模块,是越出了我的本行,对几种其他领域的书籍的评论。第六个模块,只有一篇文章,是访谈,主题是我的学术心路历程。全部六个模块的33篇文章,都离不开一个主题词——“书”。差不多全部都是关于“书”的文章,一句话,这是一本讲书的集子。即便是一个丑娃,也总想给它起个体面点的名字,绞尽脑汁,自我否定了好几次,换来换去都不满意。困顿之际,无意间看到书房里挂的那张北宋范宽名作“溪山行旅图”高仿画轴,环顾写字台四周堆积如山的书,脑袋里突然就跳出来一个名字——“书山行旅”。
内容来源 / 来英书院,2022年8月28日
今日编辑 / 范姝含
责任编辑 / 戴晟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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